衡阳话《水浒传》之七、巨婴李逵

欧阳京

在所有的水浒英雄好汉里，李逵是个特例。

如果说一个作家没有幽默感，总会让人觉得缺乏一点人性温暖，那么李逵这个人物就是让施耐庵发挥自己幽默感的最好材料。

四大名著里几乎都有一个篾片相公。在衡阳话里，“相公”是用来调侃揶揄的，所以衡阳花鼓戏里，相公都是鼻子上抹粉的丑角。所谓篾片相公，就是在饭桌上给人搞笑调味的角色，所谓打诨插科者。如《红楼梦》里的刘姥姥、《西游记》里的猪八戒。

水浒里，几乎所有搞笑的章节，都集中在这个一字不识，人情世故一概不知的天煞星身上了。例如，他出场那一章，从骗宋江银子想赢钱请客，输了钱急红眼一改平时“赌直”的性情不认账大闹赌场，到在浔阳江酒楼捞汤吃腌鱼不爽，表殷勤现本事到江边抢鲜鱼和浪里白条张顺大打出手几乎淹死，处处都是这个耿直、简单、鲁莽的文盲蠢汉的笑料。

金圣叹在宋江和李逵初次见面的这一章里，几乎字字要评，句句要叹，无非评叹宋江的心机复杂，李逵的单纯可爱，甚至说宋江用十两银子买下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李铁牛，做了平生最好的一笔买卖，一小人、一君子，等等。说实在，这都是大才子金圣叹的性情中话，算不得精准的评价。

宋江仗义疏财，不见得都是为了收买人心，喜欢结交好汉义士，是宋江的本性，否则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给晁盖通风报信，再者，他对武松的惜爱之心，长亭短亭饯行不舍，送钱送衣，依依恋恋，可算是一片真情。对李逵，他也算是一眼看透---“我倒敬他真实不假。”

但一个毫无心机、直来直去、活出本我、“真实不假”的李逵，算不算君子？那真要看李逵的本性是什么。

通篇水浒，李逵基本只服两个人，神行太保戴宗，和及时雨宋江。戴宗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个“全没些个体面，羞辱杀人”的黑傻子，只是在江湖义气上帮衬他。而宋江要么不过也是如此，却隐藏的极深，要么是真心爱惜这个懵懵懂懂、只知道吃喝杀人的黑旋风。读者须知这只是一部小说，作者不着一字，读者只好瞎猜。但就从这些地方你可以说是宋江也许是小人，但李逵绝对不是什么君子。

李逵，不过是个停留在满足生理欲望阶段的巨婴。

婴儿的第一个特点，就是恋母。三十一回李逵看到宋江接了父亲、公孙胜去看娘，放声大哭。（梁山泊的好汉在施耐庵笔下都是如此，想哭就哭，想笑就笑，吃惊了舌头还伸出老长。）便要去接娘来山上快活。接娘一节，金才子评价李逵是纯孝，相比宋江等人的孝，处处是人情世故上的考量，李逵的孝的确只有个“纯”字可当----背着老母、慌不择路、累了石头上歇、渴了寻山泉饮。虽然结果被老虎把老母吃了，好歹也亲自葬母庙后，算是尽孝完全。

婴儿第二个特点，就是吃。肚子饿了，鱼肉不在话下，“如风卷云”，骨头都不剩。没有鱼肉，就要吃人。与戴宗出行，他背着戴宗偷吃酒肉，被戴宗戏弄一节，更是把一个巨婴模样写的传神入骨。

第三个特征，可以说就是随性。杀人、放火，什么痛快干什么，不顾其余。加上一事不如意，立即火冒三丈。你可以说他直肠，但无法否则这种直肠的基础就是极度幼稚。这种人是现实生活的夸大，写书人把这个世界无法去做的事情，尽情地付诸笔端，构建与虚拟现实中而已。

施耐庵笔下这一个巨婴，被金圣叹再三赞叹欣赏，无非体现了一代代中国读书人受人情世故、繁文缛节束缚，不得快意恩仇、恣意江湖的苦闷，或者说不自由。

老子哲学里，也屡次提到“复归于婴孩”。 如二十八章：常得不离，复归于婴儿。 第十章：专气致柔，能如婴儿乎？ 第二十章：沌沌兮，如婴儿之未孩。第二十八章：为天下溪，常德不离，复归于婴儿。 第四十九章：圣人皆孩之。等等。也许在老子看来，婴孩状态与“混沌未开”最为接近，所谓人最初的本性，吃喝拉撒、没有世俗名利、简单纯朴、不知善恶，不明是非，返璞归真。而人一旦读了书明了理，就好像一张白纸写了东西，没有人能保证这纸上写的东西都是好的、对的。因为都是人强力所为，不自然、不真实。

例如林冲那张纸上，可能写满家庭和睦、尽职尽责、封妻荫子的教条，宋江那张纸上，可能写满了替天行道、青史留名的野心。而李逵这张纸上，不着一字，只凭原始的生理冲动和欲望活着，累了睡、饿了吃、渴了喝、乐了笑、悲了哭，怒了打骂。

这种巨婴的生命状态，宋江赞，戴宗耻，施耐庵笑着写，金圣叹拜着读，但绝对没有人会完全这样去活。就是老子的哲学一样，都是说着好听，做起来毫无可操作性。

相比而言，西方的基督教哲学里，同样也有一种“复归于婴孩”的思路，追求生命而不是智慧，是《创世纪》的核心。《诗篇》131说：“我的心不狂傲，我的眼不高大过于重大和希奇的事，我也不去行。我使我的魂平稳安静，好像断过奶的孩子在他母亲怀中；我的魂在我里面真像断过奶的孩子。”

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渴慕的状态，是不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。一切交付给博爱、万能、信实的神。就好像一个婴儿毫无选择地把一切交给父母。因为人作为理性、能力上都局限的可怜的生物，做出任何选择都是局限的、可怜的。所以，貌似不靠自己选择的不自由，反倒成了真自由。

女导演Kathryn Bigelow的成名作，奥斯卡得奖电影《拆弹专家》的主角从拆弹现场回到美国家里，面对超市品种繁多的早餐Cereal，手粗无措，最后重新回到危险的拆弹现场，仿佛找到了原来的自己。

We all want a code （规则） to live by。

问题是这个规则，是别人给你定下的，还是社会给你定下的？或者你以为你为自己定下了这个规则，其实不过是传统、文化、群体心理暗示等外在的东西暗中决定了一切。

总之，如果你没有一种真正让你自由的规则去信仰、去跟从、去活，你就不能指望真自由。

回到本文，李逵基本上没有任何规则可言，只是有些简单至极的婴儿一般的是非观念。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人、一个取材于现实生活的人。所以，当后来被金圣叹腰斩的水浒中，宋江知道李逵这样只服他一个巨婴，留存在世间只是个祸害，就一杯毒酒鸩死了他，读者就不能骂宋江恶毒了。

因为他是个天煞星，下凡一遭做了一个懵懂无知、任性的巨婴，但这个世界不是他待的地方。

gnosis

陳可怡 发表于 24-12-2021 18:5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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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封号了？为啥啊？

snapdragon

gnosis 发表于 29-12-2021 09:03
被封号了？为啥啊？

假证帖

gnosis

封得好。